游牧文学红音贰贰重影节选

《预言:文人黄杨》()?李朝晖

《贰贰重影》为作家红音近期创作的长篇实验小说,即将由武汉出版社出版。

在巫山流域听溪镇,孤女樱28岁那年失去了养母。依照亡者遗留下来的“命运地图”指引,她进入“梦境”。在梦里,她与四位艺术家和一只“黑猫”一起进入多维的隐秘世界同频共振。在“梦境”里,他们之间进行了一场四季轮回般的精神炼狱。在这样一个阅读阴影和捕捉光亮的过程中,樱分裂的世界趋向完整,精神得到重生。

贰贰重影(节选②)

红音

夏天&H先生

我失望地把照片还给H先生,嘟哝道:“这也没什么啊!你的邻居?现在他们走了,他们是一对好人儿?你怀念他们?”

H先生点燃一支烟,在烟雾朦胧中,他那张圆形的、略显冷漠的脸愈发模糊了。我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他,不能确定他的喜乐或是悲伤。

“他们,这对夫妻,其中有一个是杀人犯……”他转过头来,眯缝着眼看着我说,“你能确定是其中的哪一个?”

我又拿起照片,仔细思量,不到一分钟,我便指着那女人说:“她是杀人犯!”

H先生瞪大了眼睛问道:“为什么?”

我也故作神秘地回答:“呵呵,为什么?我说对了吧?就是不告诉你为什么!”

H先生摇摇头说:“你这个丫头,真是个聪明的家伙!”

我毫不客气地忙点头称:“是,是,这不算什么聪明。只不过是,我的思路一般是和大众反其道而行之。愈是温柔之人愈是有凶狠之处,愈是平凡之处愈有可能是神奇之所。难道不是吗?”

H先生给我泡来一杯茶,对我说:“不知谦虚的家伙!你啰里啰嗦的一大堆,无非就是说无论你遇到了什么,你就反其道而行之就是咯!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,我说一句,你就……”

“我就有一百句话等着你!”我打断他的话,“因为我过去是个聋子,我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呆了太久,没有人这样与我交流,我默默地自说自话,憋闷太久了,请多多原谅!”

H先生自己抿了一口茶,他带着研究的眼神看着我半晌,忽然,他又对我说:“你的话多,这个原因固然算是一个,但是,我的直觉,你现在喜欢这样啰里啰嗦地说话,还不仅仅是这个原因。”

我悚然一惊:“为何?还有什么原因?”

“和你说的一样,反其道而行之。过犹不及啊!话痨子往往背后掩藏着一个难以言说苦衷。你的嬉皮笑脸是为了掩盖你的难言的悲伤。”

屋内静默如谜,屋外小虫唧唧。

我暗自有了种被人撕破了外衣的羞耻感,不禁低下了头,脸也红了。

突然,我抬起头,咬咬牙,下决心似地对他说:“我的母亲走了。”我浑然忘却在个把小时前,我与他还是陌生人。

“哦。”H先生应了一声,他眯起眼看了我一眼,继续吞云吐雾。

那只黑猫来到我的脚旁,它蹭了蹭我的脚,倏忽,它跳到我的怀抱里,亲昵地对我叫了几声,就温柔地趴在我的怀里。

我抚摸着黑猫柔软的毛,突然有了想流泪的感觉。

“生而为人,就是要接受生离死别。夏季的茂盛,终归是要走向秋日的凋零。我过去是一名生物学家、科学主义者,故而,我不为茂密繁盛所动,拒绝过分美化诗意,在这样的绚烂中,我尽量不被过分感染,我尽量要保持住理性和科学的眼光。”H先生依然口气平淡地对我说,然而,他的音调不自觉地往上扬,不知是烟草的原因,还是其他的原因,说完话后,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。

我愕然地看着H先生,他的面色很快又恢复到青白如冰,闪着幽幽的冷色调的光。我的胸口仿佛被一块巨石给压住,胃部却酸涩得翻江倒海。

我站起来,黑猫也顺势下地,跟随着我。我走到屋子的另一侧,看着屋子里旧的饭桌、饭罩、碗柜,长条形的凳子,我异常敏锐地捕捉着过去生活的痕迹……往事如昔,历历在目。

《预言:松》()?李朝晖

我蹲下身来,抱起黑猫入怀,我再也控制不住地号啕大哭。我发现,H先生的言语愈是冰冷理性,我愈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哭泣。我肆无忌惮地大哭着,我誓要用疯狂的哭号来击碎这骇人的压迫,来驱赶走翻腾的苦涩。

黑猫一直紧紧地靠着我,每当我抚摸着它柔软的身子,我的哭泣便加重了一分。

H先生突然甩了一块手帕给我。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对我大声说道:“你爱哭就哭吧!不要为了面子就不好意思哭。在我的空间里,你是自由的!”

良久,我的嗓子也哭干了,眼睛也哭肿了。我跑到屋内的一张方桌前的镜子里照了照,看到自己的样子,不禁又哈哈大笑。

“你又哭又笑的,你是在我这里,你若是在外面,别人就要笑话你是个疯子!”H先生走过来对我说。

“疯就疯!”我撇了撇嘴角,犟嘴说。

“嘿,你这个家伙,性格倒蛮适合当艺术家的咧。”H先生笑了。

“你是艺术家,也拉我入伙?”我问,笑了,“正合我心意,可是我不想活得像你这样闷!”

“闷?其乐无穷!”H先生大声地对我说,“如果没有乐趣,我怎么会去当艺术家。嗨,要说,除了当艺术家,我的职业选择面应该还算是蛮宽的。”

我点点头说:“我看也是。可是,我感觉我虽然比你年轻,却感到气血已亏,心力交瘁,手不能缚鸡,肩不能担。我只想好好找个地方躺下睡觉,可是,即使有了一个安乐窝,我又不能安下心来休养。”

H先生凝视着我,思索良久,忽然吐出一个烟圈对我说:“唔,你还是可以做你的艺术的人,禀赋不错,只是,正如你自己说的,你的确,现在是气血已亏。你需要好好休养,但是你可以不要卧床休养,你需要用四处奔走的方式来休养。”

“四处奔走?也是一种休养的方式?”我疑惑地问。

“是呀,我用这样的方式休养很久了,这几年才恢复过来。这样的方式很有效!”H先生说。

我愣住了。

他站起身来,对我说:“走,我开车拉你出去兜一圈。”

我点头应允。

《预言:琴叶榕》()?李朝晖

汽车驶出宿舍区,经过一条僻静的山间公路。两旁树木葱茏,苍翠欲滴。野花在不远处的山腰里烂漫着。夏蝉不住地“知——了——知——了——”叫唤着,整条公路却愈发显得安静,犹如幻境。

“你看,你看,这棵乌桕,”H先生指着窗外的一株树木对我说,“普通的绿,普通的树。”

我顺着他的手指向的方向,看到那棵粗壮的乌桕树。的确,在这片青青盖亭的林子里,这棵树显得太普通太平常。

“这在我们老家,这树叫‘洋辣子树’,小时候我被‘洋辣子’咬过,看到这树有童年心理阴影。”我接过话说。

H先生慢悠悠地开着车说:“呵,这树在最茂盛的夏天,显得这么平凡,还招虫子,惹人厌恶。可是,它不急不躁,在风中自由自在地生长着。一过了夏天,经过风霜的洗礼,它的叶子便被染红了。所以,平凡的生命,并非平淡,是在平凡中,悄悄酝酿些什么。”

“唔。”我若有所悟。

“所以,我特别重视看似平凡、无语的事物。愈是普通的,愈是有可能有惊天动地的内在,你信不信?”H先生说,他带着深思的表情。

“何以见得?”我问,母亲的身影从脑海里飞速滑过。

“就说说今天你看到的那对老年夫妻吧,”H先生缓缓地开着车子,继续说道,“那位妻子吧,我告诉你她过去是个杀人犯,一般人还真看不出来。长得慈眉善目的。他们和我是邻居,我们做邻居有十几年了。最初搬来的时候,他们安安静静地过着小日子。那时候,丈夫出门给人干点装修的活儿,女人基本上总是在家里,做做家务,纳鞋垫等等,很贤惠很踏实过日子的那种女人。”

“就是啊,怎么也想不到,这样的女人居然是杀人犯!”我问,皱起了眉头。

“唔,可不是嘛,”H接过话说,“刚搬来的时候,这女人秀秀气气的,脸也长得白净。他们夫妻俩说话轻言细语,待人特别和善。我这个人,你看我,一做起项目来,就忙个不停,吃饭总是有一顿没一顿的,做投入了,根本就忘记了吃饭这回事。等到晚上从工作室回来,肚子饿得不行了,又懒得动手做,他们俩就会过来,给我端一碗饺子啊,小火锅什么的,让我感到特别的温暖。”

“是啊,艺术家也是人啊!一旦投身于艺术,要付出比常人多很多倍的努力,常常还不能被人理解。这个是我能感受到的。在这样的时候,邻居的一碗热汤,足以安慰孤独的心,是这样吧?艺术家?”我对他说,对他会心地笑了笑。

H先生也非常柔和地笑了,他凝视着前方,仿佛是自语般地说:“对啊,一碗热汤,足以慰藉灵魂。”

俄尔,他又转向我说:“你知道吗,我喝了他们好多碗这样的热汤了,在我断断续续吃了他们家一年左右的饭菜之后,我和我的邻居牢不可破的信任关系便建立起来了!终于有一天,男人和我拉起了家常,说起了他们的往事。”

“是他特意来找你聊的,还是偶尔谈起来的?”我问,“估计,可能,呵,可能是特意找你聊的,但是以偶尔来聊天的样子出现的吧?”

“喵——”后排传来了一声猫叫。

“嗯?你把猫也带出来了?”我问,侧过身我看到黑猫就坐在后座上。

“那是当然,他们家没人了,我还要去工作室,不把猫带上,怎么办嘛?”H先生不紧不慢地说,“哎,你说,为什么你判断是特意来聊的呢?”

我故作神秘地笑了,说:“世界上哪里有真正偶然发生的事情呢?仔细想想,都是必然。无论是谁,无论看上去多么平常的人,人啊人,其实都是差不多的。暗暗地,全都想在这世界上留下自己的痕迹,你就是他们的见证人之一,嗬嗬,云吞啊,饺子啊,好吃吧?”

H先生瞪大了眼睛,吃惊地看着我说:“你这个丫头片子,简直就是个巫婆在世。你说的没错儿,当时,啊,他说了后我感到很吃惊,后来想一想,他们,虽然吃饺子馄饨和这事没有必然性,但是,他们隐隐地,也是希望在他们‘消失’之前,有人知道他们的片段的过往,也有人能记得到他们吧!我,估计是他们认可的人选。”

“嗯,他跟你聊了什么?”我好奇地急着问。

《预言:幸福树》()?李朝晖

“嗬,别急嘛,其实故事很简单,这女人和他是二婚,他们在一起结婚也没多少年,也就十来年吧,男人是初婚。男人以前是个混混儿,偷、抢、摸,少不了他,进号子,早就是几进几出的了。他说,那时候,街上的姑娘正眼都不看他一下,更别提给他当老婆了。”

“唔,那是。”我应道,车窗外,几棵乌桕树依然是不紧不慢地在风中摇曳着叶子,我把手伸出窗外,感受迎面而来的丝丝微风。

“这女人,年轻时的第一任丈夫经常家暴她,一次,那个丈夫酗酒回来,她抓了一把菜刀自保,在冲突时,失手杀死了那个丈夫。先是给判了个无期,后来又是有期,十八年后放了出来。”H先生语调平静地对我讲述着,完全是一副做学术论文报告式的口气。

“后来,后来,她遇到了他,他遇到了她。然后,就幸福美满了。对吧?”我接过他的话头,自说自话道。

“嗯,没错儿,没想到,这两个都有前科的人,可以说,是被社会主流所抛弃的两个小人物,却能够携起手来,一起把不怎么光鲜的人生过得有滋有味的。男人说,自从和她结婚后,性子改了很多,怎么说,再不能去干坏事吧,有了老婆,就应该给她牢靠的感觉。至少不让她担惊受怕,不愁吃不愁穿吧?”H先生又说道。

眼前的乌桕忽然幻化成了秋天的乌桕,成片成片的樱红,点染了枫树红叶没有抵达的山野。

我收回目光,继续保持自己的理性,于是问道:“你没问他吗?你问他,他就不怕天天躺在杀人犯老婆身边,不恐惧吗?不担心自己也有性命之忧吗?”

H先生笑了,大而圆的眼睛在暮色中闪亮着,他对我说:“其实啊,我就是和你一样,当时就问了这个问题,虽然我早就通过平时的接触感受得到他们之间的恩爱、相濡以沫,但是我还是问了。”

“怎么说?”我又问。

“他说啊,嘿,你不问我还完全没想到,他真的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,从看到她第一眼开始起,就没想过她杀过人这事,即使后来她对他说了,他也只是听听而已。因为,因为他说他从第一眼看到她,就知道她是个温柔的女子,他想穷尽一生来保护她。他这样说,你信吗?”H先生轻轻地叙说着,面色变得十分温柔。

夜幕渐渐降临了,远处的池塘里传来几声蛙鸣,如同人们不经意的几声叹息。

“我信!”我很认真地对H先生说。

“后来,女人生病走了,没过一年,男人也走了。临去世之前,把家里的黑猫托付给我。”H先生又对我说。

我叹了一口气,想起了几句诗:日暮伯劳飞,风吹乌臼树。树下即门前,门中露翠钿。

那些冬天的乌桕,红叶落尽,树皮脱落,裂开了的果子挂在树梢,偶尔几只乌鸦立在树木深处……真是一幅意味深长的图画啊!

车子越过山村,往城市驶去。渐渐地,工厂、工地、高楼、废弃物渐渐多了。耳边也渐渐热闹。

“嗨,H先生,你知道吗?以前有段时间,我的耳朵不好了,我反而感到幸福的时光多一些。”我忽然对他说,若有所悟。

“嗬?为何?”H先生一脸诧异。

“因为,一旦耳朵失聪,我发现,这样一个安静的世界之下,却是无比丰富。夏日普普通通的乌桕,到了秋日,悄无声息地染上了红,红得醉人,红得让人心颤,其实,每个生命岂甘真正的平淡,或者是平庸吧,愈是平凡的生命,愈是潜藏惊人的生命力,这就是我在无声的世界里的感悟。”

H先生一脸赞赏,然而他又说:“现在你的耳朵又恢复了,是不是又不得不去忍受嘈杂的干扰?”

“是啊,真的有点儿。”我老实作答。

车子抵达了嘈杂的闹市,强烈的都市场景扑面而来。灰蒙蒙的天空下,行色匆匆的人和孤独的车辆在都市海洋里或缓慢或快速的游动。我瞥见了几幢高楼里的灯光。我不知道里面住着怎样的人家,这些人家在上演着怎样的爱恨情仇的戏码……

本期作者

红音,女,70后。小说家、剧作家、艺术评论人。故事迷宫里的行者。

《大风吹:胡椒木》()?李朝晖

end

长按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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